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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列克谢耶维奇访谈:选择非虚构,是因为我听得到小说中的虚假 | 视野

2015-10-14 文学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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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 文学 点亮生活 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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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联卫国战争中的女兵
与很多非虚构写作一样,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给人以冷静客观的印象。曾有人问她,她何以能顶住普通人心理无法承受的压力写出这些作品,她回答:“我是独自行进的,我完全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人。”简而言之,她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,冷静客观地记录着这个时代的声音。不同的是,通过记录这些声音,她就像瑞典皇家学院常务秘书萨拉·达尼乌斯描述的那样,给我们展现了情感的历史和心灵的历史。

的确,阿列克谢耶维奇波澜不惊的记录下面,隐藏着普通人最为真实的情感,而这种情感是需要时间沉淀的。这就可以理解,她为何总是在大事件发生过一段时间后才开始写作,比如《战争的面孔不是女性的》写于卫国战争胜利后40年,《切尔诺贝利的回忆:核灾难口述史》写于惨剧发生15年后。因为她不只记录时间和事实的枯燥历史,而是要写一部人类情感的历史,记下在经历历史时人们的想法、理解和记忆。对于阿列克谢耶维奇来说,没有记忆的人,只能产生恶。
Q&A
我是完全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人
问:你是从记者起步的。请讲一讲,你怎样从新闻采访转向小说创作。

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……过去我对这个问题会作另一种回答。再过一段时间,我的回答将又是一种说法。

我母亲是乌克兰人,父亲是白俄罗斯人,他们是第三代农村教师,住在农村里,过的是知识分子生活。母亲患病时,我长期住在乌克兰农村姥姥家。也许正因为如此,我是通过人们的讲话听见了世界。农村里大家都聚在一起,男女老少都在一起。不过,我很长时间只是个有书本知识的入,现实让我害怕又令我向往。由于对生活无知,又产生了无畏。

现在我常想:如果我是个更现实一点的人,难道我能跳进这样的深渊中去吗?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——因为无知?或者因为在寻找自己的道路?有一种上路的感觉啊!

问:我一边听你讲话一边考虑你的世界里有多少与法国存在主义者哲学、和他们的主要范畴——在边缘形势下所表现出来的恐惧、良心和选择——相通的东西。这种形势首先和死亡、自杀、战争相联系。你是有意识地借鉴了萨特和加缪的某些看法,还是和他们同时并进的?

我是独自行进的。我从事的是我感到兴趣的事,我是完全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人。

问:《战争的面孔不是女性的》一书你写了多久?

大约从1976年写到1981年。写的时间很长,很慢,一点一点地写。我不仅要找到主人公,还得找到我自己。主要是弄清我在追求什么。要想完成一本纯采访式的书,很快就可以写完。然而这部书完全在于观点。有两年的时间,我记录的话远不如想的事情多。

你知道吗?记录谈话与艺术毫不相干。而这个体裁,介乎新闻与小说之间,区别极其细微!一方面是他们讲的话,另一方面是我对世界的看法。

每个人讲自己的事,必须把这一切听进去,然后使自己消逝在其中并成为这一切。与此同时又得保持自己的本色。

问:那么你怎样做到了这一点呢?

这像是一种非物质的转化。
今天的艺术已濒临某种边缘
问:我还是想知道,哪里有你本人?在组合的原则中?在使用文献的分量上?

首先是节奏,这是灵魂的标记。当话题涉及人的内心生活时,节奏是最主要的……总之,行业有其奥秘。

其次,当然是资料的筛选。这方面少不了两种东西:既要有时代的真实,又要对人的总体有相应的理解。我每次倾听别人陈述时,总是在解决这两个任务。比方说,有个小伙子,普通士兵,他母亲是这样一个人,父亲是那样一个人,他在学校出过什么事,他都记住了哪些细节。这个空间必须摸透。人生的细节和详情,同时——这个人又是赤裸裸大地上的赤裸裸的人。有时,一个细节足以说明一切。小伙子讲呀讲呀……突然冒出一句:“您知道吗,人死的时候可难看了。他在战场上死的时候,可不像书本里写的那个样子。他在奔跑。他已经被打死了,可是有几秒钟他还在奔跑,还在抓自己的脑子。”对这样的材料应当备加爱惜……

问:你收集的文献资料中很多东西留在书之外了吗?

很多。有时80页的资料只留下半页。

问:你有过放弃整个人物的时候吗?

没有,这类事情大概不可能发生。我马上可以感觉到这个人是否为我的构思所需要。其实有时可能跟某个人谈上一整天,最后只用这么一句话:“我很小上了战场,经过战争我长大了一点儿!”

问:你是怎么从一本书走向另一本书的:战火中的妇女,阿富汗,自杀者,切尔诺贝利?你作为作家事先有写作计划吗?或者是水到渠成?

说来也奇怪,我觉得二十年前我已经知道我将要撰写的书。我知道,这样的书将是七部,而且还知道书的名称。

我现在正在写的是第五本书《切尔诺贝利的回忆》。我当然没有预料到会写这本书,但是对宇宙的深渊却有过预感,我们正步步向它接近。第六本书《穷追不舍美丽路》,天理良心,早在二十年前我已经知道它了。这是一百个男性的自白和一百个女性的自白。两性的搏斗。斗牛赛。又是一场大屠杀。最后一本书《啊,傍晚的光亮》我很早很早就知道了。这是一部关于离去的书,关于最后的离去……

不久以前,我翻阅过去的日记(平常我总是把日记扔掉:它妨碍我生活),我明白了:我正在撰写的和将要撰写的书合在一起就像是一部几代人的大事记。我赶上了这几代人,和他们相处一生。这些也许有意思。比方说,我很想了解古希腊:那个时代的人是怎样讲话的,怎样相爱的,怎样上战场的,怎样杀人的,怎样死的。通过普通人讲的故事细节来了解。各个时代都有三件大事:怎样杀人,怎样相爱和怎样死亡。

问:你是当代一个悲剧性的存在主义者!

我越是深入地研究文献,越是深信文献并不存在。没有与现实相等的纯粹的文献。我们刚才谈的话,已经变成往事。关于每一件事,你我都会讲出自己的看法。就以我和我的主人公们的冲突——和《锌皮娃娃兵》一书中的主人公们冲突——对簿公堂一事为例。“我没有这么说!”其实他说了,不过我从中提炼出来的是另外一种意思。他有他的看法,我有我的看法(回忆也永远是一种看法)。

问:你采访了几百个人,其中自责的人多吗?

没有。人们在自己的内心进行各种各样实验,但都找出了为自我辩护的理由。

我再说一遍:今天艺术已濒临某种边缘,它必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:在丧失理智的道路上还要不停步地走多久?人们从那条路上还能回来吗?带着什么东西回来?回来时他已经变成什么样的人?站在第三个千年的大门前,聚合体的价值应当更换一下了。我们都说,我们处在危机当中。帝国崩溃了。而我认为文明的危机已经临头。我们生活中缺少的是新的思想和新的意义。
细节是骗不了人的
问:你撰写这些著作自己居然没有变成疯子?这种压力是心理无法承受的。如果是一个软弱的人,那么他写完你的任何一本书,肯定得进精神病院。你不是录音机,你是个活人,你得把所有一切从心中过滤一遍。这些可怕的资料会不会改变你的心灵?

你几年没有见到我了。我变了吗?

形成一种保护层,但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是怎样的保护层。其实,我现在感觉自己很累。

至于切尔诺贝利,它既令人丧失理智,又能提供观察事物的深邃的哲理观点。不过我相信,如果阅读我的著作,不能说我是在收集一些可怕的事情。

问:你现在对书本的态度如何?

有一个时期,我根本不能看书了。现实简直把我给翻了个个儿。我写作时,一般都不看书。生活中所发生的事高度集中,使我感到书本中的知识不够用,空气过于稀薄。

我过去喜欢读的也不是天才的经典作家的作品,而是“中等”的文学作品。比方说,波米亚洛夫斯基的书。天才首先创造自己的世界。可是阅读波米亚洛夫斯基的《宗教寄宿学校学生散记》时,就可以知道他们是怎样讲话怎样走路怎样吃饭的。阅读屠格涅夫的作品时,你就生活在屠格涅夫的世界里。实际不曾有过像《猎人笔记》中那样的农夫——农夫是另外一个样子。

现在我大量阅读的是哲学性的文学,弗罗连斯基、布尔加科夫的著作……

问:你读同辈人的作品吗?

我既然是个专业作家,就必须知道其他人在写作什么和怎样写法。有时,读几页就够了——节奏本身对我有很大启示。

问:当你准备撰写一部书而和人们交谈时,你对真实性是不是有一个尺度(因为人们常常添油加醋、幻想驰骋,甚至胡编乱诌一些东西)?

我感兴趣的事是无法添油加醋的。我关心的是心灵的历程,而不是事实本身。对于写作者来说,比如关于切尔诺贝利,至关紧要的事往往与艺术并无直接关系。可是有时人们又把最重要的细节隐瞒起来。

我感兴趣的是感情的历史,我撰写的也是感情的历史,其中包括一切——既有刽子手也有牺牲者,他们平起平坐。我的研究对象是处事态度。


细节是骗不了人的。有位妇女说,战后她不敢看红色绸缎,不敢给自己缝制红色衣服。连商场也不敢进,特别是肉类部。丈夫替她去。喏,这些事怎能编造呢?

我当然把这类细节集中起来,因为生活中不会有这种浓缩物。但这并不破坏可信的效果。所以从历史角度来说,是安娜·马尔蒂诺夫娜讲的话还是克拉拉·谢苗诺夫娜讲的话,完全不重要。重要的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有人这么想过。

我把资料集中起来,形成时代的形象。但我从来不强制资料。我先是寻找它,摘录它。应该说,是资料形成我和我对世界的态度。否则的话,我就会重复自己,到处撞到自己身上。问题不在于浓缩而在于筛选。我进行筛选。有的东西——放弃。我的概念仿佛就隐藏在这种筛选和剪辑过程中。有趣的是,纪实作品如果注释太多便会减色。我觉得,注释应当尽量精炼,类似警句,绝对准确。可以将自己的主题的思想范围和氛围标出来,但无论如何不能注释人们所讲的话。二十年后会有另外的注释,三十年后又是一种注释。


问: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的《死屋笔记》也许正是你称之为构思性文献散文的学派奠基人。你是否认为自己是某一文学学派的信徒?


我非常珍视利季娅·金兹堡的《围困中的笔记》(顺便说一句,构思性文献散文正是她的术语)。时代是如何从这些笔记中显示了出来!遗憾的是我很晚——直到五年前——才为自己发现了它(《俯桌写作的人》),读后大为震动。我明白了,我们是并行前进的。唯一不同的是她局限于个人经验,而我的中心一向是具有史诗规模的事件,因此疼痛和感情都处在高温中。这里众声纷杂,这些声音有时彼此相助,有时有所抵消。于是产生了时代的形象。说实在的,不是时代本身,而是它的形象。因为现实本身是可望而不可及的。这时,艺术应当含蓄一些。

问:你是否有过撰写纯艺术的、带有杜撰内容的小说的要求,或者这方面的尝试?

何必呢?我的耳朵在任何小说化的作品中都能听到虚假的声音。我心灵的听觉构造不同。



(采访者:塔季扬娜·别克,译者:乌兰汗,原文刊载于俄罗斯《文学问题》杂志1996年第1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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